「太子殿下!你太不夠意思了!」
師青玄前腳剛踏入菩薺觀,便大聲嚷嚷了起來,身旁的賀玄則沉默的微一點頭。
才剛被花城幫著打理好的謝憐雙頰還有些赧紅,被師青玄勾著手臂至一旁的木椅坐下,隨即絮絮叨叨了起來:「這都過多久了!這麼大的事,你怎麼一點兒都沒透露!我們不是好朋友嗎!」
謝憐還有些懵,不曉得師青玄這所謂的大事是指什麼,就聽得來人繼續道:「要不是賀兄在仙京還有臥底,聽到南陽將軍和玄真將軍向大夥兒報告,說等孩子出世了要幫著祝賀什麼的,我莫不是最後一個知曉的!」
「你說……咳咳咳!」謝憐被自己的口水噎著,咳得滿臉通紅,花城貼心的遞上一杯溫水,謝憐趕緊喝了一口,緩了緩,道:「你說,他們向大夥兒報告……?」
「當然啊!這天大的喜事,你怎麼非要瞞著?啊!難道還沒過三個月?壞了壞了,得去讓他們兩個先別說了。」師青玄自說自話,一會兒才注意到謝憐有些發白的臉色,驚喊著:「哇!太子殿下,你臉色怎麼這麼蒼白?血雨探花,你快幫他看看……」
話聲未盡,便被一直沉默不語的賀玄抓著往一旁帶,道:「我覺得你閉嘴他就會好了。」並給了花城一個「表現好可以扣點利息吧」的眼神。
花城接收到了,回以「行,扣三兩」。
兩人的眼神交流並沒有被扶著額懊惱的謝憐注意到,想到此刻上天庭正滿城風雨的討論著他妊娠的消息,頭便痛了起來。
不過不消一會,他便打起精神來,唉,罷了,反正什麼丟臉事都經歷過了,也不差這一樁。便不再在意,轉而向師青玄解釋起事情經過。
片刻之後,師青玄手捧著養魂燈,舉到面前細細端詳,嘴巴一樣閒不住:「這就是你們倆的孩子啊!」
謝憐身子一歪:「呃,青玄,我剛剛不都說了嗎?」
師青玄一邊逗著那團紫色的靈氣,讓小東西興奮得上跳下竄,一邊頭也不回的說著:「我知道啊!但照你這樣說起來,除了這孩子母親虛弱的元神外,他能長成現在這樣,不都是你和血雨探花的靈力滋養的嗎?而且他還在你肚子裡住過一段時間,這不就相當於你們的孩子嗎?」
聞言,謝憐與花城對視一眼,都在對方的眼中瞧見了滿足、溫暖、歡喜等情緒交織,謝憐這才綻開了笑道:「也是!」
「對了青玄,我們正想幫他起個名呢,有什麼好點子嗎?」
四人落坐在木桌旁,桌上擺著謝憐昨日特製的「天女散花湯」,冰冰涼涼的,應是一種甜湯,只是看著裡頭浮著一顆顆像人頭的塊狀物,師青玄又不敢確定了。
花城舀了一碗,喝得津津有味,但這回其餘二人都不會再上當,端起面前的茶杯,啜了一口,師青玄率先發表道:「我覺得叫花雕酒挺好的,或是花露水?花生米?」
「未必姓花。」賀玄難得開了金口,而且還不是針對師青玄起的名作批評,不禁讓謝憐微感震驚,心道,莫非他也覺得那些名起得好?
「姓謝。」
花城拋出一句,彷若在談論天氣那樣的平淡。
謝憐轉頭盯著他瞧。原先是想以「石」為姓,替小東西命名,而今二人已決定將他視如己出,確實該隨其中一人姓,可是怎麼就不跟花城呢?姓「花」很好啊!謝憐悶悶的想。
看出謝憐有些情緒悶在心頭,花城輕笑道:「哥哥,『花城』不過是我自個兒取的假名,當然是隨哥哥姓了。」
「自己取的也是代表你的名啊……」謝憐嘟嚷著。
師青玄倒不覺得這是什麼大問題,喳呼道:「呔!太子殿下你別這麼糾結了,你可是仙樂古國的皇族,跟著你姓有什麼不好?」
謝憐想著自己國家滅國時的慘況,倒真不覺得跟自己姓有什麼好的,但看花城堅持的樣子,略一思忖,道:「要不,名裡加上個『紅』字吧!」
聽聞此句,花城眼底驀地一閃,轉瞬即恢復平靜,謝憐卻沒有錯過這細微的變化,他對著花城微微一笑,問道:「好嗎?」
紅紅兒。
謝憐在心中反覆咀嚼著當初那孩子怯生生,卻極其珍重吐出的小名。
花城登時覺得空蕩的胸腔中,似有什麼即將滿溢而出,艱澀的啟唇:「殿下……」
卻被師青玄截斷:「因為血雨探花總是穿紅衣嗎?那不如取作『謝紅白』吧!太子殿下總穿白的嘛哈哈哈哈——」
還沒笑完,又被滿頭黑線的賀玄一掌摀住嘴巴,怒嗔道:「夠了,又想害我被加利息嗎。」
「唔唔唔唔、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——(什麼利息?你不是跟我說還完了——)」
那邊師青玄還在不依不饒,這邊花城與謝憐眼中卻只有彼此。
半晌過後,花城才開了口,嗓音微微沙啞:「就依哥哥所言。」
師青玄掙脫了賀玄,在神台前來回踱步,認真思索著:「嗯——那就……謝紅……洩ㄏ……別別別!不用再捂我的嘴了,我知道!我知道!我這不是沒說出來嗎!」止住了再度站起身,準備朝他襲來的賀玄,師青玄問道:「噯!折騰半天,也忘了問你們這孩子是男的還女的?」
「女。」二人異口同聲道。
師青玄舉起養魂燈,從各個角度仔細觀察著,好奇道:「要從哪兒看啊?我怎麼瞧都是紫紫的……」
「感覺。」二人的聲音再度同步響起。
「這就是那什麼……親人之間特有的心有靈犀嗎?」師青玄像是發現什麼稀世珍寶,雙眼一亮,手肘不住的往賀玄腰間磕,道:「賀兄,你說咱們相處久了,會不會也有個心有靈犀什麼的?」
賀玄嘴唇一掀,似要說些什麼,琢磨半晌,終究還是嚥了回去。
師青玄早已揭過這一茬,建議道:「方才說她是『石虎』?要不第三字就取『石』或『虎』的同音吧?」
「哥哥,」花城突然道:「那日你同時帶了一種植物回來。」
謝憐眨了眨眼,意會過來,遂領著三人往門外走去,指指位於院中一角,花城所闢出的小菜圃,道:「三郎可是指蒔蘿?」
原來,帶回小東西的那一天,村民所贈的蔬菜中,有一種植物風味獨特,花城當晚炒了一盤,若將之與其他食材一同烹煮也可用作調味。謝憐讚不絕口,於是隔天,花城便種了一方地。
而今正好是花季,一片澄黃的蒔蘿花如雪浪般在風中翻湧著,美不勝收。
「這好!這妙!」師青玄以拳擊掌,興奮的嚷嚷:「怎地這麼巧,這蒔蘿和孩子同一天找上太子殿下!」
謝憐笑吟吟答道:「是啊!終是緣分。」
眾人回到觀內,花城擺妥文房四寶,謝憐拈起毛筆,一揮而就。
謝紅蒔。
謝憐拿著紙湊到養魂燈前,詢問道:「小東西,妳喜歡嗎?」
瞬時,紫光大作,四人隱約都瞧見了模糊的形影,卻稍縱即逝。
謝憐伸指輕輕觸了觸激動到在燈裡不停繞圈的紫氣,柔聲道:「別太興奮了,好生靜養,我們才能盡快抱抱妳,紅蒔。」
花城在一旁看著,眼眸中卻映出千迴百轉的心緒。
在謝憐望向他時,竟下意識的迴避了視線。
「好啦!太子殿下,今天我們就先告辭了。」師青玄轉向謝紅蒔道:「小紅蒔,改天乾爹們再來看妳。」
聽見某個稱呼,賀玄眉角一抽,硬是忍了下來。
「都這個時辰了,留下來用晚膳吧?今天我準備煮……」
「有事。」拋下兩個字,賀玄頭也不回的挾帶著師青玄走了,一轉眼,已不見人影。
「走得這麼急……」謝憐有些可惜道,他今天打算用蒔蘿花炊一鍋飯的,既然他們沒能一同享用,那就他和花城自個兒吃吧。
一回身,卻見花城仍陷在自己的迷霧中,眉頭緊蹙著,眼神更是難得一見的迷惘。
謝憐了然於心,適才在花城避開他的目光時,他便大概知曉花城在糾結些什麼了。
只是,他要等他自己開口。
Ë Ë
就寢前,謝憐將養魂燈放至神台上,並將厄命、若邪擺在一旁,細聲交代著:「雖然在觀裡應不會有什麼危險,但還是麻煩你們陪陪紅蒔了。」
若邪歡快的扭動,厄命更是拚命轉動著炯炯有神的眼珠,身子不停震顫著,彷彿在向謝憐展示它的強壯。謝憐輕輕拍了拍厄命,更讓它激動得立了起來。
回到寢房,花城正坐在床沿等他。
謝憐微笑道:「我們也休息吧!」轉身欲將燭火熄了,卻在屋內陷入黑暗的那一瞬,落入了熟悉的懷抱中,唯一不同的是,那人正隱隱顫抖著。
「殿下……」
「嗯,我聽著呢。」謝憐在花城懷中回過了身,牢牢的抱緊了他的腰。
「我……我怕我……」花城似乎陷入了微微的恐慌,全然看不出是當初與眾文神唇槍舌戰的絕境鬼王。吞吞吐吐了半天,遲遲沒能傳達出想表達的話。
謝憐牽著花城的手,讓他在榻上坐定,自己則跪坐到他的身後,雙手拿捏著適當的力道,為花城舒緩緊繃的肩頭。
隨著謝憐恰到好處的揉捏,花城逐漸放鬆了下來,定了定了心神,開口道:「我怕我沒辦法像殿下一樣愛她。」
雖然這些時日,花城也為謝紅蒔付出了不少心力,但那些付出中,總有一大半是因為謝憐才做的,要說他是專門為了謝紅蒔才做的舉動,那是一件也沒有。
「我不認為,我有辦法成為一個父親。」花城盡可能以平靜的口吻道出這項事實,卻也擔心謝憐對他失望。語畢,便不再言語,任憑空氣凝滯成窒息的沉寂。
「說完了?」謝憐口氣與平時無異,此刻反而讓花城愈發緊張。
「殿下……」
謝憐自顧自的躺下,伸出一臂,擋住了花城的頭枕,左手拍了拍,示意花城枕上。花城還在遲疑著,就被那人拉著躺下了。
花城枕著謝憐的手臂,小心翼翼的注視著他,一向充滿自信的眼神,如今卻映射著不安。
謝憐緩緩道:「我的母后,在我幼時時常將我惹哭,諸如抱的姿勢不正確、餵食時一口氣塞得太多、想替我穿衣卻弄反了上下衣物等等,若不是宮女們及奶娘從旁協助,我恐怕還見不到三郎呢。」謝憐對著花城微微一笑,繼續道:「而那些宮女們對我無微不至的照顧,三郎,你覺得他們是為什麼對我這麼好呢?」
「因為您貴為太子殿下。」
「是了,因為我是太子殿下。所以最初他們照顧我,並非出自於愛。」謝憐握緊了花城的手,在他額上落下一吻,道:「然而,在我懂事後,我深信所有人都是愛著我的,而我,也一樣的愛他們。」
「你擔心自己不能像我一樣愛紅蒔,但你又為什麼要與我同等的愛她呢?」
花城眨了眨眼,他並沒有多想什麼,只覺得既是他與殿下的孩子,那他理所當然要愛她。
謝憐了然,笑瞇了眼問:「因為是我們的孩子嗎?」
花城愣愣的點頭。
謝憐縮短了兩人的距離,將自己的額靠上他的,溫聲道:「三郎,你已經在愛她了。」
「……」
花城無法言語,一向伶牙俐齒的他,此刻卻找不著任何一句話來回應。謝憐的一番話在他心中掀起驚濤駭浪。
是嗎?他已經在愛她了嗎?他曾經認為,除了殿下,此生再也沒有任何一人,能在他心上駐紮;除了殿下,再也不會有任何事物,值得他拚盡全力去守護。
何況,自幼便失去家庭溫暖的他,也有資格成為一位「父親」嗎?
此時此刻,花城心中似有千言萬語爭相欲出,他困難的張了張口,愛意、感謝、惶恐、無助、傷感、喜悅……在他胸口激盪著,卻無一能脫穎而出。
他再也按捺不住,急促的吻上謝憐,如同一個溺水的人攀上浮木,不肯放手;如同一個迷路的孩童揪著娘親的衣襬,嚎啕大哭;如同一個身陷囹圄的死囚找到屬於他的那道光,從此,再不能移開雙眼。
謝憐主動勾著花城的舌纏綿,誰都不願退讓,兩人在口中交融,彼此的氣息融為一體,細細品嘗著這份繾綣綢繆。良久,謝憐才喘著氣退了開來,牽勾出一縷銀絲。
謝憐緩了緩,道:「至於,要當個好父親,我實在也沒信心啊。」他苦笑道:「你瞧,我手勁這麼大,一不小心就會傷了紅蒔。到時,三郎可得多幫幫我。」說罷,緊緊抱住花城蹭了蹭。
花城眼眶一熱,卻是笑了開來,帶了點鼻音答道:「沒問題,哥哥!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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